苏曼殊之哀史
苏曼殊,字元瑛,幼随母河合氏,适岭南商人苏翁,时苏经商东瀛也。未几,苏翁归国,河合氏亦携曼殊同返广州,而大妇奇悍,遇河合氏尤为严酷。逾数年,苏翁病殁,河合氏不得于其大妇,只身复回日本,遗曼殊于苏翁之家,年仅十一二耳。托足慧龙寺中,祝发为僧,长老某,喜其慧,梵呗之余,课之读,并使其习英吉利文字。数年,学大进,中西文字,均斐然可观。初,苏翁在时,曾为曼殊定婚某氏,巨室也,女贤而才,自苏翁殁后,两家之消息隔绝矣。
曼殊居寺数年,所往来者,惟一老媪之子,时为存问,盖媪曾为曼殊乳母,又受河合氏之恩惠最深也。曼殊年十五六,学成,辞寺长老东渡省母,苦乏资斧,随媪子贩花广州市中。方拟集资之日本。一日,过巨室侧,适婢购花,识曼殊,讶曰:“得非苏郎乎?何为至是耶?”阴唤女至,曼殊以笠自掩,且泣曰:“惨遭家变,吾已无意人世事矣。”并告以出家为僧及东渡省母之故,劝女另字名门,无以为念。女闻之亦为之泣下,誓曰:“是何说也,决守真以待君耳。”解所佩碧玉以赠,善沽之,当可东渡将母。曼殊遂以其碧玉易资赴日本,比还国,闻女以忧愁逝世。曼殊既悼女亡,复悲身世,怆感万端。时清末季,革命党人群集上海,曼殊客居觉生之家,与吾老友均县萧纫秋共据一室,自道其详,其所为《绛纱》等记,皆是时之所作也。作时伏枕急书,未数行,则已双泪承睫。尝欲将其事撰成长篇小说,共为百回,每回并附一图,图已绘成三十幅,托纫秋请孙先生资助印书之费。先生时正困穷,孙夫人倾箧出八十元赠之。曼殊持此二次东渡,卒未能将其书印行,惜哉!迨后卧病宝隆医院,致书广州胡展堂,另附一纸,为转交纫秋者,仅书一鸡心,旁缀一行,为“不要鸡心式”五字而已,众皆莫解所谓。萧嘿然久之,曰:“苏和尚(当时同人称曼殊语)殆将不起已,岂嘱予代购碧玉一块,携以见其地下未婚夫人乎?”即在市购方形碧玉一块,由徐季龙带沪。季龙抵岸,趋宝隆医院,则曼殊病已危殆。三日不饮食,暝目僵卧,若有所俟也。医院护士近前告之,并云广州萧某托带碧玉至矣。曼殊启目,强以手承玉,而使护士扶手以唇亲玉,欣然一笑而逝。
孙中山先生语录 练习演说之要点
孙中山先生尝自述练习演说之法:一,练姿势。身登演说台,其所具风度姿态,即须使全场有肃穆起敬之心;开口讲演,举动格式,又须使听者有安静祥和之气。最忌轻佻作态,处处出于自然,有时词旨严重,唤起听众注意,却不可故作惊人模样。予(先生自称)少时研究演说,对镜练习,至无缺点为止。二,练语气。演说如作文然,以气为主,气贯则言之长短,声之高下皆宜。说至最重要处,掷地作金石声;至平衍时,恐听者有倦意,宜旁引故事,杂以谐语,提起全场之精神。谠言奇论,一归于正,始终贯串,不得支离,动荡排阖,急徐随事。予少时在美,聆名人演说,于某人独到之处,简练而揣摩之,积久,自然成为予一人之演说。
先生又云:演说须笼罩全局。凡大演说会,有赞成者,亦必有反对者。登台眼观四座,有何党何派人,然后发言,庶不至离题。出言不慎,座中报以怪声,此演说家之大忌。必使赞成者理解清晰,异常欣慰;反对者据理折服,亦暗中点头;中立者喜其姿态言语,亦易为左袒。万不可作生气语,盛气凌人。予在华盛顿,见有议案本可照例通过,但某议员登场忽骂及他党,致招否决,此一例也。演说纲要,尽于此矣。诸君他日归国,有志于政治,即有需于演说,故为君等告之。
孙中山先生语录 宣传文字的运用
先生云:宣传文字,贵能提纲挈领,词意愈简单,人愈明了,一切运动,无不成功。忆予在广州乡间,与人言反清复明,尚有不了解者,予即举示制钱正面之“某某通宝”,问曰:“汝等识此字乎?”曰:“能识。”又举反面两满洲文示之,则曰:“不识。”乃历举满人入主中国奴视汉人之事告之,遂恍然于反清复明之大义。始知汉高祖约法三章,曰“杀人者死”,实简单明了,可定天下也。引起民群之信仰者,在事实不在理论。不观莎士比亚戏曲乎?罗马凯撒发表演说,民众归向凯撒,大呼杀布鲁特;及布鲁特继之演说,民众又归向布鲁特,大呼杀凯撒。民众之从违未定,在能举简单事实,参以证据,使群伦相信耳。今用排满口号,其简单明了,又远过于反清复明矣,故革命之进行甚速。至若三民主义、五权宪法,为立国之根本,中人以上能言之,大多数中下级民众,尚难尽解,不若“排满”口号,更易唤起群众。民国成立以来,民国不应有皇帝,民众一说即知,故反对帝制之说起,袁世凯八十三日而崩溃,此其明效大验也。
孙中山先生语录 谈民选议员
孙先生曾谈民选议员制度曰:尝闻中国谐论,有某进士公见人读《史记》,问为何人所著,答曰:“太史公。”进士曰:“太史公是那科翰林?”又翻阅《史记》数篇,即曰不过尔尔。此种笑话,正与华盛顿议院议员所发议论,同一奇妙。美国合众国大总统称President,大公司、大农场首长亦称President。有南部某小州民选下议院议员,系农场出身,未入大都会。一日,在议会中正谈论合众国大总统之权限,此议员即发言曰:“合众国President权限,是否与我农场公司之President一样?农场公司President,遇紧要事可召集董事会,合众国President遇有要政,当然可以随时召开议会。”此语一出,全场哄笑。盖当时美国民选议员,竞选者多以金钱占胜利,结果乃有此学识谫陋之议员。故予主张民选议员,亦须先有考核,必择其人资望才能学识足以胜任,始投选票。因国家大政大法,固非富有金钱而毫无学识者所得参议也。
翠亨村获得珍贵史料
孙中山先生生于中山县(原名香山)翠亨乡。予此次巡察到此,所得事件,有足供史料著录者,亦弥足珍贵也。
中山县长孙乾,为先生之胞侄孙,予五十年来之通家子。其人精明强干,笃守礼节,治中山县颇有政事才。
予四年前在重庆,题冯自由《革命逸史》三集,述及陈粹芬老太太,冯自由且为之注。抗战以来,粹芬老太太先居澳门,后由孙乾供养,今年高龄七十五矣。闻予至中山石岐,喜曰:“刘某,予四十余年未见面,今尚在人间耶?”予抵石岐,即往晋谒,述当年亡命情形。粹芬老太太慨然曰:“我未做饭与汝等吃,已四十八年矣。今日重逢,下午请吃饭。”于是大备盛筵,亲送孙陈粹芬红帖曰:“不似在以横滨街头买菜,而今请吃饭也有格式了。”
午后前往,粹芬老太太已在门首欢迎曰:“我辈五十年来,各人都在,回忆当年亡命受苦,直一大梦耳,不可不留一纪念。”于是宾主共摄一影入座。老太太畅谈经过身世,甚多珍贵史料,足供搜采也。
陈老太太为言革命时期惠州之役。香港李纪堂、梁慕光等商议在惠州起事,军械皆由海员公会海员秘密输运,经日本邮船与美国、高丽等邮船运来者最多,以横滨为居中策应,视情势如何,在横滨定行止。陈老太太任来往船只起落密件之责,故横滨邮船一到,老太太即往接船,以港方确实消息,转告密运枪械之海员。日本因妇女上下,毫未注意。及事败,梁慕光来横滨,盛称陈老太太英勇不已。老太太曰:“我当时传递书简,并不害怕,大家拼命做去,总有办法。”
予此行,在孙家获睹先生所留金表一枚及金链一条,链头小印一颗。金表大如小蟹,有金盖可开阖,金盖面刻英文“Y.S.Sun”。盖先生伦敦蒙难归国,康德黎博士临行所赠物也。先生在横滨时,屡出以示人,今再见之,真革命史上传世之宝也。
由石岐往澳门,历程三分之一,即为翠亨村。同行者为中山县长孙乾,秘书李以祉。路过隔田村,先生胞姊杨太夫人居此,年已八十七岁,起居如常。
抵翠亨乡,乡四围层岚叠嶂,如圈椅,面临远岸唐家湾。唐家湾者,唐绍仪之故乡也。湾之口门,有金星岛耸立,为翠亨乡主峰之正照岸。唐绍仪于民初创办金星人寿保险公司,即以湾中之金星岛为名。据乡中父老言,先生先人所葬之地,即在翠亨乡之主峰。当时有江西堪舆家来乡卜地,主于先生家,先生之尊人为之供张饮食起居,并资助行李,礼遇弗衰;堪舆家甚德之,乃相得佳城以为报,云葬此者后人贵可为元首,名可齐圣人。予举以询诸孙乾,答云:“此属迷信之谈,但乡人固有此传说也。”
翠亨村外,有洋楼二层,横房三开间,此即先生故居也。屋侧砖房两幢,为故陈兴汉家。兴汉死已数年,曾任京沪、粤汉路总办。先生殁后,两次易棺着衣,皆由兴汉任之,为孙氏数代邻人。孙乾指楼侧围屋曰:“先生降生于此。”予曰:“此屋在村外,距村尚远,何以建屋于此。”孙乾曰:“此有一段故事,屋建于光绪二十五、六年,时眉公(先生之兄)在檀香山西卢岛,经营畜牧糖榨种植,获大利,寄六万金回香山,托人在村间建屋一所。而先生于伦敦使馆蒙难之后,为清吏所不容。眉公虽未参与革命,来村建屋,乡人亦恐受拖累,故全村各姓,均拒而不纳。不得已,仍就村外荒远隙地,建筑屋宇,且声明字据,此屋与翠亨乡无关。村人多得眉公之惠,亦即安之。不知今日之下,全乡俱受其赐。翠亨乡纪念中学,宏大壮丽,为广州各校之冠。
既抵澳门,晋谒卢太夫人,太夫人年八十三矣,和蔼康健,步履与少年人无异。其次女戴夫人,亦出见,时戴君恩赛适去香港,晤谈数语,即辞出。
按:先生家世,长兄眉公,经营农商业于檀香山;眉公子曰孙昌,在旧金山医科大学毕业,先生在广州大元帅府,奉命收海军,为流弹所中阵亡。昌有二子,长曰孙满,现任士敏土厂总理;次孙乾,即今之中山县长。乾卒业日本士官学校,再赴义大利习陆空军,抗战时任闽军副总司令,今治中山,颇著政绩,此眉公世系也。先生生孙哲生科;长女嫒,年未及笄,早卒;次女婉,适戴君恩赛。戴君曾留学美国,得博士学位,后任梧州关监督,巴西公使,今与夫人同居澳门,并侍卢太夫人。卢太夫人云,在澳门居处甚适,可常与平民亲友晤言,颇足娱晚景也。
纪伍老博士
予居广州大总统府,日夕与伍老博士(廷芳)接谈,今举其遗言遗事,逐条记之。
老博士曰:“予往英国伦敦,习法律。何启字沃生,亦先在伦敦习法律,皆得大律师学位。予娶沃生之妹,梯云亦娶沃生长女,我与沃生为两代郎舅。沃生娶英国下议院议员女,归香港,未几病殁。沃生哀之,建医院,为丧耦纪念,附设学校。孙中山、陈少白等,皆卒业于此医学校,亦排满革命中华民国建议发祥之地。予还香港,业律师。沃生为律师,兼港绅,领华民政务司事。沃生之友胡礼垣,最善中文,同发表《驳张之洞<劝学篇>书》后,传诵一时。沃生又与陈少白等著《盛世危言》,中山先生曾参以己意。孙先生与陈少白来沪,将此稿售于粤人上海招商局总办郑观应,由观应出名刊行,售价二万金。《盛世危言》全部最后一篇,则孙先生与陈少白所补录也。孙先生携此两万金,草就《上北洋大臣李鸿章书》,未果行。予在港,理律师事,皆未与闻。沃生则颇有兴味,然始终未作清朝之官,此沃生高尚过人处。沃生死矣,其手创之亚理士医院学堂,即藉此以纪念其英国夫人者,得学生如孙中山、尤烈、陈少白等,皆为建造中华民国之伟人,亦足慰沃生之志愿矣。”
伍博士又语予以英国大律师之制,谓:“中国各城区法律家悬牌办案者,多称大律师,实未明来历。英国律师制度与美国不同,英国大律师(Barrister)出庭辩论大案件。其在大律师下之律师,则为办案事务律师(Solicictor)。大律师出庭,法官甚惮之,大律师由‘吧’(Bar)出身,故名望甚尊。英国之‘吧’有四,以‘哥伦比亚吧’、‘林沁吧’为最著,伍博士与沃生,即由此两‘吧’出身者也。中国人在英伦敦习法律,出身于‘吧’者尚有二人,一为丁榕,一为刁作谦。由‘吧’出身,所以可贵,因习法律得大学学位后入‘吧’,‘吧’中皆伦敦最高地位,最有学术德望之人,每日在‘吧’中会议进餐,不仅授予新入‘吧’者以种种学识,且每餐必会谈其有用之经验。‘吧’期凡四年,如‘吧’期已满,餐数不满四年者,逐日计算,须足四年在‘吧’中进餐之数,方能出‘吧’,称大律师。罗文幹在‘吧’只住餐半年即离去,放弃大律师名位。伍博士口述此节时,伍朝枢在旁,即曰:‘我在“吧”中进餐,历时只三个月耳。’”
伍老博士又为予言:“在香港业律师时,薛叔耘福成方出使欧洲,邀之同往,博士以用度不敷辞。郭筠仙嵩焘、曾小侯纪泽,均望博士随使出洋,感其意未允。后李鸿章因中日之役,往马关议和,博士与罗丰禄、李经芳随行,英文和约,皆经三人之手。后北京议修正法律,沈家本刻意邀聘,谓博士为中国老于英国法律之唯一人物,乃出而仕矣。”
今再述伍老出使美国公使任内轶事:当美国修贯通东西大陆铁路,开发太平洋沿岸各省时,募集广东华工数十万,铁路成,华工多不愿回国。欧洲移民,蜂拥入美,嫉华工资贱而夺其利,由合众国上下两院议决,禁止华人入境。所谓华人入境条例,只官、商、教、游、读五项华人所持护照入美,华工一概禁绝,除华人土生可注册为美籍民外,亚洲人种,皆不得入美籍。其用意以为华工老者死,壮者一人不得来,不待禁而数十年后自绝迹矣。伍老博士为驻美公使时,正值《禁止华工条例》与中国政府订约期满,由美议院提出,照前约续行,无大修改,伍老博士以公文争驳最力。议院开会议,表决禁止华工案,博士坐议会骑楼公使席上旁听,小有争执,大多数一致表决,仍继续前约,对华工入境案,无用修正。博士乃由骑楼座上,起而演说,痛斥美议院议员,无人道、无法理,有如英殖民初来美大陆之放牛儿。根据外交,根据法律,谓如此议员,违背耶稣,违背华盛顿平等民主之遗教遗训,演说至一小时。当起立陈词时,有议员发言,制止中国公使,谓议院旁听席规则,不准发言,扰乱会场。伍氏身为外交官,精通法律,是故意滋扰,请议长令其退席扶出。老博士闻言,仍旁若无人,演说不止。又有议员起立曰:“让此老毕其辞。”伍老演说毕,有议员起而答复曰:“伍老真有外交才能,第一流人物也,惜汝生于中国,不能发挥所长,可惜。予问老博士:当日明知干犯议院规则,何以为此?”曰:“予当时愤极,不以人类视若辈矣。”
墨西哥欲仿效美国与中国签定外人入境条例,禁止华工入境,由墨国议院提出。伍老博士亲赴墨国都城,与墨政府办理此案,起交涉上之大冲突。墨外交部长强硬无礼,伍老博士大怒,击桌起立曰:“下旗回国,再电中国政府调兵船来,与汝等周旋。”墨西哥政府乃请美国国务卿兰生,出面调停。当伍老博士在墨国会议击桌时,电报传达美国,各报纸皆用大字刊载其事,并加插画,绘伍老博士发怒状;又画一中国巡洋舰向墨西哥海湾直驶。此交涉案经美国务卿调停,墨国乃屈服不议。伍老博士行抵美国,卜技利学生欢迎,问老博士曰:“中国兵船何在?”曰:“予知墨国政府昧于中国情形,故毅然为此言。”又问曰:“老博士何毅然敢言绝交?”曰:“在华盛顿出发赴墨时,美国务卿与予最善,予与彼密谈,如在墨西哥交涉决裂,彼已应允负责调停矣。”
今再述伍老博士入民国遗事:当辛亥年,老博士离北京南旋。武昌起义,大都督黎元洪通电各省都督,联名推举伍廷芳为中华民国驻沪全权代表。当时各领事来往公函,皆称中华民国为ChineseRepublic;老博士曰:“此意甚狭,谓‘中国之共和’,即共和为中国局部也。宜用共和之中国RepublicofCfhina,其义甚广,谓共和属于全中国也。”乃以公函照会各领事,此英文定名,实为五族共和之朕兆。
袁世凯取消帝制,孙大总统由日本归沪,国会议员及中国名流,欢迎于霞飞路之尚贤堂。老博士与唐少川几至用武,经孙先生调解,唐少川先走,愤怒始息。是时法国内阁总理又将抵沪,彼原赞助民国党人者,沪上名人设宴招待。少川谓伍老宅极宏大,可容多人,伍老却之;少川谓伍老家有多财,何吝假座?况不需老者出餐费也。时伍老自外国归,港、沪大治房产,人多讥其发洋财,正中伍老所忌。乃离座骂少川曰:“我生你都生得出,乃说话讥诮我,在大庭广众中。”孙先生叉手隔之,亟送伍老登车回家。
黎元洪继袁世凯任为中华民国大总统,任命唐绍仪为外交总长。段祺瑞派不愿唐来,故少川行抵天津,段派用奇计,使唐不得入京,阴联北洋有权威将军反对,事涉恐吓。以少川为北洋最老前辈,段不能制也,乃改任伍廷芳为外交总长。当时府院交恶,党人部长与议院、总统府人员,联合谋倒段,乃免内务总长孙洪伊,以谢段派。及议院阻搁对德参战案,督军团不遂解散国会之密谋,伍博士实有大力。于是免段祺瑞内阁总理职,张勋入京,黎元洪走入交民巷,而复辟之乱作矣。先是段既免职,特任李经羲为国务总理,李察时局不利,辞谢。而督军团既与中央脱离关系,元洪颇自危,乃召张勋入京,共商国事,实则徐世昌函黎画策。六月七日,张率兵由徐州北上,先派兵入京,电陈调停条件,限期解散国会,黎惧,允之。但总统下令,须国务总理副署。伍博士以生死争曰:欲我副署,先取我头去。黎无奈,免伍职,以步军统领江朝宗代理国务总理;七月十二日,即以江副署之命令,解散国会。江朝宗得代理国务总理令,匆遽乘车往外交大楼伍老博士住所,索国务总理印章。伍不见。江朝宗立门外不去,大呼:江朝宗代理国务总理,奉大总统特任也,请伍老先生交印章于江朝宗。伍乃派人告江曰:“请你回去,着人送来。”江曰:“不给印章,死也不走。”伍告家人曰:“都不要理他,看他在门外站到几时。”江欲排闼而入,门锁。多人在外阻拦,亘二三时,不得入室,叫闹皆不理。江无法,丧气垂头,走下大楼,回家领兵。不一小时,江统率步军统领衙门兵士多人,金鼓齐备,不着军服者亦有数十人,军人在楼下围绕,便服者随朝宗登楼,伍仍闭门不理。朝宗大呼:请伍老先生交出国务总理印章来。便服群亦狂呼,楼下兵士大吹大擂,狂呼不止,继以枪声,伍仍闭门不理。时已入夜,朝宗无法,号令从人,嘈杂不息。窥伍仍无动静,乃在大楼附近纵火,光焰熊熊,众人叩伍老之门,大呼曰:火烧近大楼矣。伍老知火尚远,不答;江计无所施。终夜无片刻不轰闹,伍老亦不能成寐,倦矣。伍朝枢谓其父曰:“江朝宗非得印章不可,不副署解散国会令,足对得住中华民国与黎总统,不如与之。”伍老乃令朝枢掷印章于门外曰:“汝可盖印作大官。”朝宗倒地拾印,发布解散国会令。张勋入京复辟,伍老博士乃由铁路循道返上海。
孙总理率海军南下广州护法,邀伍老同行,派郭泰祺追随之,因郭之信用,能左右老博士。海军人员,对伍信仰甚深,即程璧光亦唯伍命是从。海军七十万元开拔费,即伍老手订,命郭泰祺袖现款往交者。粤人闻老博士来,表示热烈欢迎。故护法之役,伍老博士实孙大元帅擎天之柱石,不副署解散国会令,全中国皆尊崇此老也。大元帅督师韶关,伍以外交总长代行大元帅职权,移居元帅府。予时任大元帅宣传局主任,故能日夕闻伍老之言论。及元帅府大火,伍老几被祸,由师长邓铿等营救返寓,震惊患病,至于不起。伍老殁,主持调解无人,大元帅之困难日多矣。当岑春煊由陆荣廷之招,行七总裁制,孙大元帅退居上海,著孙文学说、三民主义、五权宪法诸书,伍老处置一切,颇有助于大元帅。及粤军击走广西兵回粤,伍老出全力以助大元帅,殁于广州,可谓始终不渝。护法一役,伍老博士可谓幕中之主角。予于斯役亦始终其事,综举原委,来者其勿忘乎。
老博士曾语予云:“今告汝办外交之密诀。精通外国语,而词锋犀利者,此演说宣传家之事,非外交家之事。外交官与外交家有别,外交有外交政策,有外交辞令,非专以精通外国语见长也。英国占中国外交第一位,其公使多未习华语者,是在政策,不在言语;能以言语运用政策,更上乘矣。旨哉曾纪泽之言曰:‘予通英文,但办外交必用通译,彼有所问,我已安排答复,译者辞毕,我准备有时间,如我所说有语病,为人所诘,我即诿诸通译者之误解,再修正告之,通译在外交政策上,生极大妙用。’云云。西人皆知予英语纯练,直接与我谈判,必用通译,未免做作,故予以聋为准备,易于谈判。易者应答如响,棘手者则侧耳沉吟,他人之外交以口,我则以耳。外交辞令,谨慎发言,斯为上品。对与国然,处世亦何独不然。惟口兴戎,此洪文卿所以喜译元史,而失地千里也。”
老博士平生有三大得意之笔:一为中华民国对外签字,是伍老一手写出;一为黎元洪解散国会命令,宁死不副署;一为孙大总统南下护法,伍老为主张最力,指挥各方之人。如有人向之赞扬此三事,必眉飞色舞。在沪护法议员,一日向伍老商领费用,多人与谈,伍老答问,不知所云。推予往谈,先极力颂伍老三种得意事,虽细语如丝,而酬答无遗。再提发款,曰:“从前不副署,今可一笔签出中华民国矣。”伍老闻言欣然,即签出支票。伍朝枢隔座遥指曰:“这个坏东西,这个坏东西。”知予投其所好也。
民元北京兵变内幕
辛亥革命,南北在沪议和,伍廷芳代表南京,唐绍仪代表北京(唐来上海,尚用唐绍诒名,唐在美为钦派特使,避溥仪讳,电奏清廷,易“仪”为“诒”,民国成立,议和代表签字后,始复原名)。南京临时参议院,先议定都南京,翻案决定都北京,再翻案决定都南京,又再翻案定都北京。都城决定,一致请袁大总统来南京就职。是时南方代表蔡元培、王正廷(代表武昌)、汪精卫、宋教仁等,与唐绍仪同入北京,迎大总统南下。
代表抵北京,要求由正阳门正门入城(清俗:正阳正门非大婚及移梓宫不开,平时由左右两门出入,开则不利)。许之。在京以东城贵胄学校为代表驻节地,始终请大总统南下。袁氏不愿南来就职,乃密令部下,造成兵变,围吓南来诸使。蔡元培等乃连电临时政府及参议院,略谓:“北京兵变,外人极为激昂,日本已派多兵入京,设再有此等事发生,外人自由行动,恐不可免。元培睹此情形,集议以为速建统一政府,为今日最要问题,余尽可研究,以定大局。”参议院允袁在北京就总统职。三月十日,袁乃在北京就职,电南京参议院宣誓,所牺牲者京、津、保无辜之人民兵士耳。当时参议院议“定都”事,或主南京,域主北京;武昌派(予时为鄂代表)则调和两派之间。上海各机关报主张,亦分两派。当时议举袁为总统,参议院即商箝制袁之政策,故有定都南京之议,不得已又有南下就职之议,其策因兵变失败;又改约法大总统制而为国务总理制。其后纷争无已时,皆总统制,内阁总理制阶之厉也。
唐少川告予曰:“当时兵变发生,南代表束手无策,促予黎明访袁。予坐门侧,袁则当门而坐,曹锟戎装革履,推门而入,见袁请一安。曰:‘报告大总统,昨夜奉大总统密令,兵变之事,已办到矣。’侧身见予,亦清一安。袁曰:‘胡说,滚出去。’予始知大总统下令之谣不诬。后查兵变始末,其策建于段芝贵。初欲扩大拥袁为陈桥之变。后见南方军势尚盛,内有冯国璋之禁卫军不合作,乃缩小范围,令曹锟第三镇中密派一营哗变,藉以恐吓南代表。不知一发不可收拾,京中变兵,经禁卫军镇压击散,冯国璋恐兵变危及西宫,故全军出击,未几京、津、保全告变矣。曹锟为段芝贵所绐,愤极回天津原籍,因此密令由段芝贵黑夜亲手交曹也。曹归津,袁乃派人赍金佛十二尊赐曹锟,段芝贵亲往说之,始来京。”
民国五年,袁世凯取消帝制,仍为中华民国大总统,讨袁各省,电文激烈。少川曰:“兵变之事又来矣,乃以个人名义电袁云:‘当以人民生命为重,不能仍用兵变之术,用亦无益,今日非民元时局也。’”电文载沪上各报。
禺按:《梁燕孙年谱》所载,与唐说相出入。原文云:“元年三月二十九日北京兵变,津保继之。外传是役段某指使,疑莫能明,惟变兵实有围吓南使住所情势,当不无政治意味。先是清廷大计久不决,袁乃召曹锟所统之第三镇入京,以资控制,至是乃有一部分告变,袁之卫队亦加入焉。姜桂题之毅军,则为弹压兵变者,其所住通州之一部,亦旋变。”北京兵变,虽曰段谋,不能说袁不知,袁术如此,军纪从此败坏矣。无怪张之洞评袁,不但有术,且多术矣。袁创此术,部下多效之,王占元部下之武昌兵变,兵士整队掳掠;某军武穴兵变,官长捧令劫夺。用术一时,流毒甚远,深可慨也!
新华宫秘密外交 德皇亲笔书函
民国元年,德皇威廉第二密派要人来谒袁世凯,先由我国驻柏林公使密电袁,谓:德愿尽其财力、物力,赞助中华民国建设事业,结东方新起大国之好友,事前勿令英、日两邦探知。德要人来京,由驻北京德公使偕谒世凯,呈递德皇亲书密函。并称:“如以德皇建议为然,请即密派极亲信重要之人,赴德答聘,德皇当竭诚密商,助定大计。”未几,世凯密遣其子克定往德,谒威廉第二,赍世凯亲笔长函报聘
新华宫秘密外交 便殿赐宴
德皇赐宴便殿,密谈数次,力陈中国非帝制不能图强。其言曰:“中国东邻日本,奉天皇为神权;西接英、俄,亦以帝国为宰制。中国地广人众,位于日、英、俄间,能远师合众美国乎?美亦不能渡重洋,为中华民国之强助也。方今民国初肇,执政皆帝制时代旧人;革命份子,势力甚脆弱。挟大总统之威权,一变中华民国为帝国皇帝,亦英、日、俄各帝国所愿。我德誓以全力赞助其经营,财政器械,由德国为无条件之供给,中国当信予能履行诺言。”
威廉又亲为密函,授克定携归,函中皆与克定面谈之事(德皇亲笔函,当英使朱尔典主张帝制时,蔡廷干为幕中主干,世凯检示廷干,廷干有求于伍光建,将函中大意,转告光建)。世凯得报书,大动。克定毅然主张,恃有强援为后盾也。
新华宫秘密外交 军官竞蓄威廉须
欧洲大战起,德国挟疾风扫落叶之势,扁头将军米勒,大胜于东战场,奄有罗马尼亚及巴尔干诸国。元帅兴登堡,大胜于西战场,雄据英法海峡诸国,雄风一世,威震世界。世凯乃一切师承德制。其练兵也,军中步法,令改用德御林军步伐。其训将也,选将皆用留德陆军学生。其选制服也,先由家庭改革,诸子皆着德国亲王陆军制服,照相颁示。其教子也,圈出荫昌为诸子德语教师。其每日呈进居仁日览,亦译奉《德皇威廉本纪》一纸。乃至于蓄须,府中文武军官,咸模仿世凯嗜好,蓄威廉二世八字牛角须。醉心德制,无所不至,心感德皇助成帝制也。
新华宫秘密外交 朱尔典单刀直入
英使朱尔典探知德国赞成作帝,亟与袁老友莫理逊说袁,英亦极赞成帝制,不必舍近图远,袁乃转与英谋。民国三年五月一日公布新约法,特任徐世昌为国务卿,设政事堂,六月设参政院,即为预备帝制张本。八月六日,接各国宣战公文,公布局外中立,世凯始悟德皇诺言,力未能助。英使朱尔典,乃单刀直入,谋以英国包办中国帝制。但德皇诺言,未获根据,世凯真意,亦未表现。乃以德人组织秘密团体,称“巩卫团”,实行破坏中国中立阴谋,先使日、法、俄三国大使之事,入告世凯。朱尔典单独入见,详谈中立事件,藉窥世凯对德意旨,兼占世凯是否决心称帝,实行德皇之劝告。又以收复青岛为辞,告梁燕孙转呈世凯曰:“英日联盟,日必助英,德国所属之青岛,中国不自取,必有人起而代取之者,即日本是也。不如趁日本未动兵之前,与英立密约,英居其名,中国居其实,即日与德使商谈。一面派兵团守青岛,使日本不能藉辞联盟出兵,无所措手,此上策也。”袁谓:“我国既宣布中立,忽又出兵,将启外交纷扰,生日本疑忌。”始终不以燕孙述朱尔典言为然。且曰:“欧洲战事,胜负未知,我又何必开罪于德国,德国亦中国良友。”朱尔典始信德皇劝告世凯称帝之消息为不谬。
新华宫秘密外交 重赂买得君主论
张仲仁曾告予曰:“帝制创议,始于德,而阴嗾于英。当时英、德争外交上之活动,日本愤妒,乃以二十一条提出,谋独揽东亚之外交。其后则英、日两国各施争中国帝制权之纵横术,东西洋君主国家,咸来赞助中国,由共和而回复帝制。蔡廷干与英国莫理逊最善,莫理逊为驻中国有权威之外交家,殆数十年。项城最与莫理逊善,凡与英使密谋,皆由莫、蔡二人往来,交袁之老友朱尔典,蔡廷干实为两方最重要之人。古德诺之君主论,有贺长雄之帝室典范,皆莫理逊、蔡廷干在英使馆画策,由廷干谋商周自齐,以重赂行之。英国反谓项城帝制,由美国大学有名博士、日本权威有名外交学者,著书立论,怂恿而成,英国独处于劝告之例。自以为世界与中国人皆可欺骗,不知日本攻英政策,由反对而赞成,由赞成而反对,虽老练险狠如朱尔典,亦莫如之何也。”
新华宫秘密外交 朱尔典谈话纪录
伍昭先生曰:“莫理逊、蔡廷干二人,屡次访予,意欲予襄助整理总统府英使馆双方秘密文件。两人皆至好,又信予英汉文翻译文件能惬当也。予问:‘袁世凯与朱尔典如何商谈?关于帝制,袁本人主见,至何阶段?英使赞助,是否坚决?请详以告我,方能代君等执笔。’莫、蔡乃各出英汉文谈话纪录一纸,蔡曰:‘此为英使首次与袁揭幕长谈,得袁之表示。’此问答语,梁燕孙亦曾见其珍密。”
其谈话纪录云(禺按:此纪录,《梁燕孙年谱》所载,大意皆同,文字较善,故汉文从《年谱》所录):
朱使问:君主立宪实行之日当不远矣?
大总统答曰:近年来各省将军、巡按使暨文武各官,皆言非君主立宪,不能巩固国基;至于今日,全国赞助,予惟有顺从民意。
朱曰:若国中无内乱,则随时可以实行,此系中国内政,他人不能干涉。
大总统曰:内乱不能决其无,但不至扩大,予可担保治安之责。惟对外问题,殊为焦虑,不知东邻如何举动。内地治安,可保无虞;至东三省及蒙古,实难逆料。该处日人甚多,倘有日人被杀,不论华人为首犯,日人为首犯,日人即可乘此造出机会,此不能不虑者。
朱曰:日本劝告,或系照例文章,至于乘时取利,似亦难言。
大总统曰:大隈伯对我驻日公使言,关于君主立宪事,请袁大总统放心去做,日本甚愿帮忙一切。由此观之,即于表面上日本似不再行渔翁政策,君主民主,本视民意而从违。若仍行共和政体,大总统任满,可以休息养老;若君主政体,则责任太重,恐非我力所能胜。
朱曰:查现在各国,不论君主民主,无有如大总统权之重且大者。英皇之权无论矣,即德皇、日皇、美国大总统,皆不及也。
大总统曰:贵公使此论,颇合情理,余处现时地位,百分责任,自担八十分,而各部共担二十分,按理而论,各部应担八十分,乃为公允。
朱曰:若他人担如此重任,眠食俱废矣。
总统曰:余思自为皇帝,不过若干年,惟与我子孙甚有关系。中国历史,王子王孙,年深日久,无有不弱之理,是亦可虑。
朱曰:儿孙自有儿孙福,何必虑及百年以后之事。若能善立家法,令其多得学问阅历,则王子亦兴,平民子弟亦兴;若弃家法学问,则又何从而兴乎?
大总统曰:当日提创共和者,不知共和为何物,今日主张君主,亦不知君主为何物。多数人民,不过有汉、唐、明、清之专制君主,印于脑中;其或百中有一,知日本之君主;其或百中有一,知德国之联邦;至于特色立宪君主,固未尝梦想到也。
朱曰:共和政体,华人未尝研究,君主政体,或稍知之。当辛亥革命之日,华民醉心共和,以此口号,推翻满清。是时大总统以为君主立宪,近于中国人民理想,尔典与美使嘉乐恒,亦曾主张君主立宪,即前驻京美使柔克义,亦屡言之。南北讨论之时,唐绍仪因一时之感动,未察国家万年之计,主持共和,不可谓非失策也。
新华宫秘密外交 如何处置东邻
伍先生见此纪录,又问蔡曰:“自此谈话决策已定,此后尚有何说?”蔡曰:“英使又谓:‘闻德皇威廉第二曾有亲笔长函劝告大总统,中国民主改行帝制,德愿竭其财力、物力,全力赞助,有诸?大总统既以诚意决行帝制告我,当可请问。’袁曰:‘德皇确有此函,来往劝助,但今日欧洲大战,安能远越重洋?青岛且不保,岂可问中国之事。德意虽好,实成泡影。’朱使曰:‘大总统既言无隐蔽,尔典为大总统数十年老友,自应尽其所能。凡德国所赞助者,英当尽全力为之’。袁曰:‘老友和贵公使诺言,予所诚感,但处置东邻之事如何?’朱使曰:‘日本对中国,必不放松,器小易盈,容易打发;日本所要求者,愿大总统据实无隐,随时告尔典,敬献对付之方。’”(禺按:此语为英使偷卖《二十一条》真迹条约张本。)
新华宫秘密外交 老友不拘形迹
英使一日见袁曰:“明岁登极,尔典虽为大总统老友,再不能随意出入,抱膝谈话,进退必循国家礼节。老友资格,自当降下。”袁曰:“予与贵使数十年交情,前清以来,赖贵使支持予者多年,一旦正位,尤赖贵国赞助。贵使为予故人,有何形迹之可言?往来笑谈,当如常耳。”(《洪宪纪事诗》云:“多年老友馆红毛,前席虚谈旧国交。书就镂金青蚓字,紫髯碧眼话同袍。”)
新华宫秘密外交 日本二十一条要求
日本深知英国主张袁世凯帝制,密商条件,而屏日本不与闻。时因青岛未下,默察情形,暗为对付。至民国三年十一月七日占领青岛后,日本驻华公使日置益即奉召回国,日外相加藤高明授以训令,命再来华,向中国政府提出要求。十二月十五日,日置益抵北京,时中国政府正向日使声明取消山东战区交涉,日置益以新归任为辞。四年一月十八日入见,偕参赞小幡、书记官高尾,即将二十一条要求说帖,面递袁世凯。声称:“日本政府对大总统表示诚意,愿将多年悬案和衷解决。兹奉政府命令,面递条款,愿大总统赐以接受,迅速商议解决,并守秘密,实为两国之幸。”袁接阅后云:“容详细考虑,再由外交部答复。”照例外交公文,由外长呈递,今舍外部而直接总统,盖日本对袁与英使,作示威打击也。
梁燕孙曰:“日本因欧战方酣,列强未遑他顾,乃以东亚主人自命,欲乘机得志于中国。袁氐有帝制自为之心,不理日本,阴倚英国为外援,日本能甘心乎?况日本自朝鲜一役,仇视袁氏,一旦投英怀抱,更不利于日本,故蓄意推倒袁氏,更驱除英国势力。于是对冯国璋,对段祺瑞,对张勋及其他有力方面,多有运动接洽。直截了当,更进一步对袁提出《二十一条》,无论允与不允,将逼袁于无可回旋之地。袁之失败,半由于此。英之独揽,亦为失策。世谓袁与日本妥协,提出《二十一条》,实先后因果倒置。日本对袁,盖先推倒而后妥协,再由妥协而推倒。皆英、日两国争夺忌妒,乃以《二十一条》为杀去杀来之兵器也。”
袁接《二十一条》,当晚召集外交部长孙宝琦、次长曹汝霖及梁士诒重要人等密议。袁亲将条文用朱笔逐条圈出,并对第五项特加批注云:“各条内多有干涉内政侵犯主权之处,实难开议。”梁燕孙则谓:“外国公使直接向元首交涉,实开外交恶例,且关系国家存亡,请外交当局注意。”二十七日,即有任陆徵祥外交总长之命,曹汝霖仍任旧职,专办《二十一条》交涉也。
唐少川曰:“英使朱尔典语予,日置益所呈递之《二十一条》要求,尚有附件,皆恐吓之词。其《二十一条》所用公文程式纸,其上均印有极精之无畏舰及机关枪之水印文。英使何能见及原文全纸?又何能知有附件,想系句克明等由袁书房机密铁柜中偷出,送英使馆摄成照片。”《梁士诒年谱》所载某国公使,即英国公使也。《年谱》云:“据某外国公使言:日置益面递二十一条件时,曾谓‘中国国民党与日政府外有力日人,有密切关系,除非中国政府给以友谊证明,日本政府直不能阻止此辈之扰乱中国。’又谓:‘日本人民类皆反对袁总统,彼等相信,总统为有力之排日者,其政府亦采远交近攻之政策。总统如接受此种要求,日本人民将感觉友好,政府从此对袁总统亦能遇事相助。’袁总统始终默然不答。”上述两项大意,表示袁世凯称帝,一切日本均能赞助,不必远求英国也。证以《年谱》,唐少川之言不谬。
四年一月十八日日本二十一条要求之提出,其作用:(一)乘欧洲大战独霸中国利益。(二)包揽袁氏帝制权,扫除英国之独占。中国乃任陆徵祥为外交总长,办此交涉。二月二日,开第一次会议于外交部,逐条讨论。第一号第一条修正案,日使拒不接受。五日,开第二次会议,发表全案意见。第一、二号允议大体,三、四、五号不议。九日提出修正案,十二日日使允收受。二十二日,开第三次会议,讨论第一号各条,声明换文,不将山东沿海土地岛屿让租外国。二十五日,开第四次会议,谈判第一号三、四条,第二号前文关于东内蒙古及南满优越地位,无结果。二十八日,开第五次会议,第一号三、四条未定案,第二号关于东蒙、南满,讨论无结果。三月三日,开第六次会议,第一号第四款议定,第三款后议,第三号前文后议,旅大满铁大致解决,安奉路问题无结果。六日,开第七次会议,安奉路让步,东蒙、南满杂居无结果。九日,开第八次会议,南满、安奉问题全让步,其他各条均大让步,为开议来第一重要会议。
十三日续开正式会议,旅大租借,南满、安奉均展期九十九年。南满原合同作废,完全同意。十六日,第十一次会议,中国允许南满、东蒙铁路日本有优先借款权。十七日,日置益坠马,会议停顿。十九日,在日使馆开第十三次会议,吉长铁路借款合同决定。二十七日双方会议,中国提三次修正案。四月一日,中国提第四次修正案,再提杂居第五次修正案。十日,开第二十一次会议,第五号中福建一款,中国允诺另行声明,其他各款,坚持不议。十五日,开二十三次会议,日使提东蒙,中国谓不能与南满并论。十七日,开第二十四次会议,日使迫议东蒙,中国坚持前议,日使宣布,候政府训令,会议因此中止。
二十六日,日使复请会议,提出最后修正案二十四款条件,称中国如完全承认二十四款,胶州湾一带地,交还中国。五月一日,中国提出答复日本最后修正案,此案经袁朱批修正。日本经元老会议,将第五号再行让步,决定第五号中之福建问题,日本须贯彻主张,其余均俟日后协议。遂于七日令日使向中国提出最后通牒,限五月九日午后六时为止,为满意之答复。如到期不答,则日本将执行必要手段。小幡电话外交部,对此次通牒,只需答复诺否,不必为长文辩论。
袁乃召集黎元洪以下要人,承认通牒。其发言要点:(一)今日本最后通牒,将第五号撤回不议;凡侵及主权及自居优越地位各条,亦经力争修改;并正式声明,将来胶州湾交还中国;其在南满内地,虽有居住权,但需服从我法令及课税;比初案挽回已多,尚能保全主权内政及各国成约。(二)旅大、安奉、南满之展期,损失虽巨,实难以兵戎相见。英使关怀中国,劝告忍辱。埋头十年,再与日本相见,奇耻大辱,言之痛心云云。
九日,日本复文来,称:中国政府准日本政府最后通牒一件,附交解释七条,第五号五项容日后协商,第一二三四号各项,及第五项福建问题,以公文互换之件,悬案就此解决,两国亲善,益加巩固,从速签字。此一段交涉,遂告结束。
当《二十一条》双方提修正案时,袁世凯早密派顾问有贺长雄,携秘密条件往日本,与大隈首相及元老商谈。所谓密件,即以第五号各条款为帝制之交换品也。故北京会议,为公开之仪式,佯示紧张,掩世人耳目,所争事件,皆可告人。而其暗中交涉重心,实在东京。据驻日使馆档案,四月六日,有贺电总统府曾彝进曰:“松方意欲履行‘秘密一事’,而以谈判未结,有所不便,极盼适当机会发生。”又四月十日前,日本若欲加以强制手段,元老必制止之。观电中“秘密一事”,可知有贺运动元老,系有条件,是何秘密,尚未暴露。四月十日又来电云:“有贺奔走松方,阻止缓发军队,与山县各元老协商,知感大总统盛意。”四月二十一日电则云:“日本各元老与政府协议让步办法,五号各条,只留会议纪录,不强要求。”按:此电所述密定让步内容,与最后通牒大致吻合,可见第五号之放弃,已由密件决定。有贺另携密件,确有来历可以证明,袁乃电嘉有贺。自四月十七日会议停顿,实在东京磋商密件。
二十六日,日使复请会议,提出总修正案二十四条,为最后修正案。经袁朱批后,五月一日中国提出最后修正。五月一日后,日本经元老会议,又提出最后通牒。五月六日会议,中国再让步。五月七日,日本最后通牒交到外交部。九日,中国承认日本政府提出要求签字。停顿会议后,中日两方,即密商方法。日使之通牒,中国之一再修正,元老之痛责外务大臣加藤高明,袁之流涕签约而发表告国人文字,皆合作之烟幕,藉以欺蒙国民,移转世界视听,为将来履行密件地步,使袁世凯帝制,专倚日本支持也。
又五月十四日陆宗舆电外交部,称:“今晚宴会,晤加藤便谈,渠盼于二十日前签约,以便报告议会。至密约一条中之三办法,由我择一均可。”据此一电,则另有密约存在,更可无疑。《二十一条》中,以第五号为最严酷,今只关于福建省一条,互换公文,余皆撤消。福建本为日本势力范围,不借他国款兴办事业,日本当然无辞,可换文也。除福建一条外,日本声明其他五项,可承认与此次交涉脱离,且曰后日再议。曰脱离,曰再议,是预留另一密约地步,为帝制交换条件也。唐少川曰:“加藤外务大臣所云密约一条中之三办法,乃密约非密件。”“约”者两方签字认可之约也。闻密件条文,为:(一)大总统称帝,专由日本赞成支持。(二)大总统变更国体,先由日本密商赞成。(三)如大总统信任日本以外之国家支持帝制,日本可取其他已允撤消之途径。少川之言,或系英国使馆行贿窃取交涉全案,于签字之《二十一条》,另有发见之密件也。
当二十一条提出修正时期,英国非常协助袁世凯。日本通牒各国文,先隐瞒第五号未通告,及无可隐瞒时,乃向各国解释,谓系“友谊考虑”及“劝告性质”。实则有贺长雄未携密件赴日前,世凯事事与英使商办,朱尔典早亲见第五项。自有贺赴日后,所携密件,世凯又对英使隐瞒矣。英使见交涉紧急,世凯已决定舍英就日之策,乃亲自对日出面:(一)英政府照会日政府,谓扬子路线,中国早有成约。(二)驻日英使,亲谒加藤,请说明中日争点,须不致与英日同盟矛盾。(三)五月六日前,英方更通告日政府,如诉诸强压手段时,应先咨询英国意见。
英又联合美国,照会日本政府,为英协助:(一)美国务卿训驻日美使,致日政府照会。(二)三月二十三日,美芮使与袁长谈。(三)四月,驻日美使面交加藤公文,谓此次要求,是妨碍“开放中国”主义,损及中国主权。(四)五月初,美又有最后照会声明。实则英日所争,以袁世凯帝制密约为中心,而表面上又只能依据《二十一条》发言,不能有一语涉及密件,两方真有匣剑帷灯之妙。
日政府之对付英国,乃出高压恫喝之策:(一)为日德联盟,(二)为俄、法、英、日联盟。当提出《二十一条》前,日本即发放烟幕,专对英使。扬言德使辛慈,异常忙碌,德记者常往日使馆,商日德联盟事,承认日本在远东自由行动。至修正案提出,此种谣诼,尚未消蚀。盖英日同盟,印度、新加坡、香港,全交日本代守,尽调各地驻防之英兵回国。新加坡、印度兵变,实日本海陆军镇定之。如日德真联盟,则英国远东南洋各属地危矣。况英国在欧洲正大败于德军乎?所谓事前警惕英使,少协助袁世凯划策,无非欲藉此包办中国帝制也。以故四月二十九日陆宗舆电,谓近探得加藤故意以联德口气吓英国,近欧战失利,英国甚为惊惧。日本恫吓英国,其手段殆始终一贯也。
德日联盟之恫喝外,又施日、俄、英、法同盟之烟幕。意谓东方之事,不仅英日同盟关系,日俄亦在其列,美国自不能干涉。故驻日美使,一谈开放中国门户政策,加藤即怒形于色,对美国屡次声明,均置之不理;其气概似认为既与袁世凯订有密件,英国且不能过问,何有于美。英国既不敢得罪日本,乃一变而为对日友好态度,又知密件已定,最后通牒,实两方合作藉以掩蔽外交上之耳目。于是朱尔典访陆徵祥,请转告袁,改变语气,谓日本《哀的美敦书》,只有诺与否之答复。目前中国情形,至为危险,各国不暇东顾,若与日本开衅,即将自陷于万劫不复之地位。为目前计,只有忍辱负重之一法,接受日本要求。且反复阐论,至于声泪俱下。故袁谓英使亦赞成接受签字。自是日本独自操纵中国帝制,英国不复能参与秘密矣。
新华宫秘密外交 铁箱中偷出密件
四年五月二十五日,中日条约二件,换文十三件,在北京签字。六月一日,大总统批准。八日,在东京交换,中日表面交涉遂告结束。至于运用帝制,专在密件,自是世凯放胆称帝,预备一切。七月三日改订宪法。八月十四日发起筹安会。二十三日通电各省军民长官、商会,派代表来京会议国体请愿。十月八日公布国民大会组织法。二十八日日、英、俄劝告展缓变更国体,袁曰:“此为表面文章,予早有把握矣。“所谓早有把握,恃有密件也。于是有五年元旦颁布洪宪纪元之典,有周自齐特使赴日之命。一月十五日,日本政府突变其主张帝制态度,严辞拒绝周特使赴日。翌日,即有新华宫谋叛,拿获袁不同、沈祖宪、句克明二十余人,交军政执法处严行审讯一案。
民五年春,在唐少川家,谈袁世凯称帝事,少川乃告予以日本突然变面,反对洪宪之原委。谓在民四秋冬之交,英使朱尔典借巡视各地英领事馆为名,道出上海,访唐长谈。英使曰:“袁世凯明年必称帝,中日条件交换后,袁着着前进,已达极峰,欲不称帝不能也。”唐曰:“贵使曾与闻袁世凯帝制谈商,请详告我。”朱曰:“中日最后修正条件前,袁尝以秘密示我。签字后,在东京订有密件,锐意办帝制,予乃不得参与秘密,不知密件所载何词,想系支持世凯称帝,另有交换条件。然驻京日使,始终不为肯定赞成之言,默察袁行动,似依照密件行事,不得密件,不能决策,但密件内容,不独世凯否认,即问诸日使,亦仍否认也。”唐曰:“欲得密件真文,能尽大力,或可如愿。”朱曰:“不得密件,言无证据,明知密件最关帝制,如得其真本,则证明日本挟此件以独霸中国权利,自无以对各国,更无以对英日同盟,大可为时贤反对帝制之助。倘诸公爱国,能尽力获得此项密件签字真本,或需财力,英国亦愿相助。”唐曰:“容思索办法,一二日内,必报命。”朱曰:“如有所获,则袁氏帝制危,抑亦中国之福也。”
时袁乃宽之子不同,由北京来沪见唐,对袁氏谋帝制,最为愤慨。不同对人自述:“子家与袁世凯同宗耳,袁世凯以予父为侄,总管新华宫事,予反对帝制,故易名不同,唐总理有何驱使,当竭力奉行,唐总理亦予父老友也。”
唐既受朱尔典之托,而沪上耆老,又都反袁,唐乃召袁不同至,察其能力。不同云:“新华宫彼最熟习,因其父乃宽,总管宫内事务,熟知路径也。”唐乃询不同以藏密件之处。不同曰:“重要书函,藏公事台斗内,重要外国条约,则另藏铁箱中,钥匙则不离袁身。内卫长句克明,实司签押房之责。句为袁世凯与女仆所生子,克明实隐然以“克”为派名也,与予最善。”唐乃告以欲窃观中日密件之事,不同一口担任,相与磋商进行之策。翌日,朱尔典来,唐告以袁不同语。朱曰:“交一百万款,托君主持办理,有求助于使馆者,尽量供给,密商可也。”唐乃先交不同三十万,布置各方,能将密件偷出,交英使馆一观,再当场交现款七十万,将原件带回。
不同入京,与句克明、沈祖宪商办法。沈原为唐一手提拔,后随袁往彰德,时任新华宫重要秘书。唐亦致函祖宪,助不同。句为内卫队长,公事房、内书房各重要处,由句严卫守夜,能随时出入巡逻。知密件在铁箱中,苦不得钥,乃尽搜外国相似之钥,一一套过,英使馆亦代为寻求。一夜,此柜套开,中日交涉全案一束在手。不同即驰赴英使馆,卷宗首件即为密件,英使择其最重要者,照成相片,付款七十万,原件仍全数交回,纳于柜中,天才发白。不同等以为英使不过一览原件耳,不知其将原件照出也。
英使一面电唐,一面将照片袖往日本使馆,见小幡谈活。英使问曰:“中日有密件乎?”日使曰:“无之。”英使曰:“无乃隐乎?”日使曰:“我未之见。见使乃出密件照片曰:“证据在此矣。”日使曰:“有之,在东京换文,未经使馆,当急电本国内阁,一问原委,再答复贵使。”此正特使周自齐准备赴日时也。日使急电大隈内阁,报告英使携示密件照片,要挟日使答复情形,请示办法。日内阁开密议,坚决否认,乃反对袁世凯帝制,顾全国家体面。并密电有贺长雄,转告袁氏,谓如此重要秘密文件,竟使英使偷照相片,英使从何处得来,大生疑窦,致使日本政府,对同盟国丧失体面,日本政府再不能履行密件之诺言矣。一面急电中国外部,不接待周自齐,表示反对帝制。
袁震怒,严讯新华宫上下人等,乃将涉有嫌疑者如袁不同、句克明、沈祖宪十余人,用柴车捆载,交九门提督江朝宗严刑审讯。朝宗不敢接受,又移送军政执法处雷震春执行。震春大怒,掴朝宗两颊曰:“此一干人,我何敢办!你移祸于我,我要打死你。”朝宗曰:“奉皇帝命,此一干人在新华宫谋叛举事,军政执法处之职责也。”盖当袁世凯积怒之下,段芝贵等乃搜嫌疑犯,解往执法处,严审犯人十余名,非在宫中居要职,即要人之子弟,又不能揭出偷窃密件罪名。乃诡称若辈伏甲宫中,谋劫皇帝以打倒帝制,恢复总统,指为大罪(当柴车捆缚行经西单牌楼,予尚未出京,曾目击其事)。
未几,此案亦即拖延消灭,只枪毙程家柽、饶智元以塞责,二人于是案固无重大关系。予所作洪宪纪事诗:“书生白面卧行营,伏甲东厢事未成,明日柴车街上去,宫中发觉晋阳兵”。即咏此一段公案。后遇不同于少川座上,少川指不同曰:此即恢复民国有功之人。不同乃眉飞色舞,详述配钥之艰难,偷件还箱之迅速。然经此一偷,日本突然变态,袁氏帝制因以告终。
新华宫秘密外交 特使挡驾 帝制坍台
当秘件未偷获前,特派周自齐为赴日赠勋特使,以大总统同等大勋章一座赠日皇,乃电驻日公使陆宗舆,通告日政府。因首相大隈,表示赞成帝制,履行密件,而洪宪帝制颁布在即,为进一步决策计也。
周行前,由外交部与驻日陆使接洽,自京奉、南满铁路,准元月二十四日抵东京,布置既定,准备出发。是月十四日,驻华日使日置益犹在使馆设宴,为周送行。乃十五日而日本政府态度突变,由日使馆以电话致外交部云:“接政府急电,请周特使暂缓赴日。”未几,外交部又接驻日使陆宗舆急电云:“报载日政府已谢绝中国特使,其大意谓:中国政府扬言候周使回国,实行帝政,颇启列国猜疑;中国南方亦有卖国使节之目。日本政府,甚深迷惑。又谓将废弃之共和勋章,未便再赠日皇。”词旨均甚不堪,日政府之窘辱袁世凯者如此,而周之行遂止。
先是,有贺长雄之赴日,坂西中将之来华,均传述大隈首相之主张,日本军部之意见,谓均促成帝制,因订定密件,炫惑袁世凯。故袁于密件签字后,毅然决然,设筹安会,至洪宪改元,不顾一切,胥恃密件为保障也。不图密件被窃,真相毕露,日本转恨袁使日本对全世界丧失体面信用,又反疑其与英使别生作用,共制日本。袁氏无处呼冤,只愧寡助之至,亲戚叛之。英使亦恶作剧哉,真外交辣手也。
周使于民国五年一月六日奉袁密令后,曾商诸梁燕孙。梁问袁决定派君赴日作何语。周答:“语甚单简,在急于称帝耳。”梁曰:“袁氏一念之私,帝制自为,承诺帝位,改元洪宪,吾辈亦牵入猛火地狱中,内外乱象已成,尚不自悟,假君东行,偿彼大欲。我前日入府贺年,力劝缓图帝制,联络协约各国,对德宣战,五国劝告,无形消灭,日本阴谋,亦可止息,国内亦可停止内战,一致对外。袁漠然无所动于中,于抽屉内检出二文件,交我阅看。其一则日本大隈首相致袁亲笔函,语多恭维,而影射帝制。其一则英使朱尔典前一二月与袁密谈纪录,袁属我探朱使真意,其视五国劝告,固表面文字也。密谈纪录尚存我处。”出以示周,稿后有袁氏批“严密”二字。
周阅竟曰:“自齐今日之事,君意如何?”梁曰:“言之远矣。袁自出身任事,皆以日本为对手,日本对华国策,袁宁不知之,知而故犯,此我所不解。忆去年五月九日,签订丧权辱国条件时,袁氏悲愤填胸,君亦在座。讵料口血未干,笑声即起,真可痛哭。君今日既膺特命,不必急急,宜俄延以观事变。”周曰:“善!”(参观《梁燕孙年谱》)不十日,而有拒绝自齐赴日之变,日政府乃大张旗鼓,反对洪宪矣。
黎元洪继大总统位,迁入新华宫居仁堂,总务唐中寅负打扫之责,发见周自齐准备随带赠日本元老之礼物单,经袁用虎文体签字。计大五彩瓶一对,大青色樽一对,均康熙磁,赠松方正义。大蓝色宋磁宝塔一座,高六尺,又康熙磁五彩大樽一对,赠大隈重信。颜鲁公墨迹十幅,宋高宗墨迹一大幅,雨过天青大磁樽一对,赠山县有朋。康熙磁高六尺屏风一座,宋徽宗画鹰一轴,赠井上。其他重要人物,皆有赠品。闻当时悉取之清宫内府。予作《洪宪纪事》诗:“青樽蓝塔泣秋槐,内府曾因与国开。可惜神签真院本,尽随花鸟渡蓬莱。”即咏此事。
洪宪第一人物
陈字二盒,初名仪,湖北安陆县人,丁酉拔贡。张之洞在鄂,设武备学堂,取举贡职官入堂肄业,延德国名将法勒根汉为总教习(后为威廉第二之陆军大臣)。之洞鉴于北洋武备学堂学生,皆由营镇兵弁挑选,学成,可充兵官,不能为将,乃考选文官学人,练习将才,凌驾袁世凯,此其设湖北武备学堂之本意也。陈以经心书院高材拔贡入选,后为云贵总督锡良所赏识,入滇,为陆军镇统。辛亥革命,始还鄂,谒黎元洪。顺道来宁,因同学张、李书城等绍介,与黄兴深相结识,誓为互助。民国成立,黎元洪以副总统领参谋总长,汉、宁两方同意,以陈为参谋次长,代黎元洪执行总长职权,陈遂为洪宪帝制幕中第一人物矣。
章太炎民元入京,一见陈,忄矍然曰:“中国第一人物,中国第一人物。他日亡民国者,必此人也。”翌日,此语传遍京师。人初以为太炎之偏执,后乃服太炎之神慧;而陈深恨之,乃设计诱太炎入京,囚之龙泉寺。
陈于民元初任参谋次长,未露头角,唯刻意固元洪之信任,结好夏寿康、饶汉祥,为武昌内援,并设法荐其戚易某为元洪机要秘书,藉参谋部公事,络绎于途。利用孙武等向袁陈述,与武昌关系重大,于是军事、饷项各节,两方均赖陈为传递要人矣。
陈常曰:“黄克强易与耳。”时黄为南京留守,乃利用范熙绩、陈裕时等说黄愿为驻京布置人,武昌、南京起义派与革命党,几非陈不得与袁世凯商洽,袁世凯亦非陈无由置驿以通两方,陈乃得随时见袁。
民元某晚,陈以要事谒袁,袁留饭密谈,至深夜始归。此一夕话,为洪宪帝制之发轫。适当临时大总统孙将入京之时。
闻陈对袁所陈,大致以当时重心分别三处:(一)为北京,袁统治之唬ǘ┪洳弊芡忱柙樽蛑唬ㄈ┪暇羰鼗菩酥富又H礁饔猩疲喔饔泻笤讼滓槿绾瘟缋柙椋绾瓮频够瓶饲浚绾喂赐ǜ鞯鼐耍绾诬铣旒海胁呗裕胁街瑁灾胂辍T胖笤茫匝韵嗉尥怼9屎橄艿壑疲谐曼肺鹘牵孛苁孪扔氤曼纺敝轿挠醒钍跨溆谐曼芬病?BR> 陈之谋取消南京留守府也,说袁世凯曰:“南京政府,虽移北京,而留守府拥有革命军队,各省同盟会都督为之羽翼,必先去其主脑,否则滋蔓难图,已有万全之策。”袁曰:“一切汝便宜行之。”其时黄克强之至友李小垣、黄宝昌、陈裕时等,皆在留守府,握重权。陈裕时为陈之亲信,又为克强之心腹,此陈用以来往京宁之秘使也。冯国璋之婿陈叔亮,又为留守第一师长,留守府所需军械粮饷,朝请于北京,夕即电拨,皆一人包揽之。克强倚为奥援,府中要人亦视为信友。乃阴使金钱,特派机密,造成南京大兵变,并于报纸宣传,谓黄留守无控制南中军队能力。一日,与陈裕时、黄宝昌谈,谓政府极信克强,兵变能镇压,极峰甚倚重,更进一步,能佯辞留守,极峰慰留,则威望更大,吾知极峰必诚意慰留也。陈裕时、黄宝昌挟言,往南京,克强与府中要人信过深,贸然电北京,自请取消留守府。袁即照请取消,大嘉奖黄留守,谓真能牺牲权位谋民国统一者。
留守参谋长李书城大愤,通电陈,痛数其卖友情形,沪上旧报,今尚可寻。黄宝昌惭为人所绐,削发为僧,闭关以死。陈叔亮则于冯国璋督苏时,仍为师长。留守府龙虎人物,全体星散。未几,民二有再独立之举。
陈之谋取消武昌副总统府也,先使起义领袖全离武昌。原来辛亥举事,由共进会、文学社两派结合而成,共进会首领为孙武、张振武,文学社首领为蒋翊武,所谓“起义三武”,握兵权,黎元洪不过画诺而已。陈既布置心腹于副总统府,阴说黎曰:“三武不去,则副总统无权,若辈起自卒伍下吏,大总统召其来京,宠以高官厚禄,殊有益于副总统也。”所言正合黎意。袁乃电召起义重要者百数十人来京,商问要政,优宠赉锡;黎发旅费,庞大惊人,皆袁与密办也。孙武即任义威将军,因与相善。张振武稍傲,且识奸,求领兵赴边屯田,乃与饶某草密稿,派人携往武昌,请黎署名,电北京,谓张振武在京图谋不轨,祈大总统拿获正法。黎为群小主持,照原稿办,乃造成谋杀张、方案。蒋翊武闻振武死,离武昌,返湘,不来京。袁又用黎电请名义,杀蒋翊武于广西。袁常曰:“张、蒋二人,予本副总统命杀之也。”
张、蒋既被害,原湖北八镇统制领军者,皆起义要人,如邓玉麟等,尽调赴北京。黎乃易镇统,用柔顺与有关系之人,文有饶、夏握机要,武有各镇统相结合。黎之留居武昌,竟等于为陈设一办事所而已。
南京二次革命告终,同盟会各省兵力解散,党人尽走海外。修改约法,设参政院。陈谒袁曰:“对付武昌之时机至矣,扫武昌如扫落叶耳。”乃献议曰:“世界副总统无领兵者,美国副总统为上议院议长,今宜请黎入京,行参政院议长职权。各省底平,亦无须副总统坐镇,派一统兵大员足矣。”此说为各方所赞许。派人赍密函告黎,势已至此,黎无如何。段祺瑞随函南下,黎即夜走刘家庙来京,无一人知者。有亲随上车,所派人持令不准入,闻者皆曰:“陈二押解黎宋卿来京。”
兹再述张、方被杀之经过,藉见当时之真相。先是张振武以起义元功,得袁电邀入京,率其大将方维。初至,袁极加优礼,张乃求率部殖边,屡次见袁,皆陈陪往。一夕,张振武大宴京鄂要人于六国饭店,段芝贵坐首席,陈次之。宴毕,张振武车至前门“振武敷文”牌楼下,军政执法处即围捕,同时在张馆舍中捕获方维等数十人。捕张之令,当筵已早怀在段芝贵身畔矣。予当时亦在座,抵孙武家,始闻其事。乃与孙武、哈汉章、张伯烈、时功玖、郑万瞻,驰抵军政执法处,处长陆建章曰:“张振武、方维已枪决矣。”问:“临刑作何语?”陆云:“张但称为陈二所卖。”又问:“究犯何罪?”陆曰:“大总统接副总统密电,谓张振武率党徒方维,在京、汉图谋不轨,破坏统一,即行正法。”曰:“何以执行如是之速?”陆曰:“某部次长由府中来电话,令到即枪决,免生枝节。予执行职务,所知者此耳。”
张、方既死,陈夜见袁曰:“此一举可张大总统之声威,隳副总统之名望,人必谓张、方被戮,黎元洪杀之,非大总统杀之也,藉此可易湖北都督。武昌方面,革命文武人物,推戴副总统者,群相解体矣。”翌日,金台旅馆门首出布告一通,将副总统原电抄录,次述张振武罪状,照武昌来电刑决;更奖励张振武起义有功,照上将礼赐恤;末更加以惋惜之词,谓不能与副总统共始终,致干国纪云。
翌日,参议院鄂省全体议员(除汤化龙一人外)提出枪决张、方案,请政府即日派人说明,以保障人民生命,维持约法。袁即派员出席曰:“大总统接副总统万急密电,请求杀之,非大总统杀之也。”此案原委,请鄂议员问副总统,大总统不负全责。鄂议员仍提出质问曰:“中华民国约法保障人权,随意逮捕且不可,况随意不经讯问杀人,此大总统之罪一。凡人民不经审判,不能治罪;张、方为军官,军官在平时亦宜经军事裁判治罪,不能据一无证据之电,而杀一起义元勋也,此大总统之罪二。大总统为当事杀人者,副总统为电告举发者,大总统行生杀之权,副总统无之,不能谓张、方案责在副总统。究竟副总统有权,能令大总统杀人乎?抑奉大总统之令而杀之乎?大总统之罪三。民国开基,首重人命,前清命案,积卷盈尺,始决一囚;今不审问而杀人,此风一开,任意杀戮,各省效之,既无法纪,何成民国?将来民国纲维崩溃,大总统实尸其咎,此大总统之罪四。”提案成立,前大总统孙,首先电参议院赞成,各省应之,张、方案遂轰动京省。
袁一日延鄂参议员接谈曰:“张、方案予交军政执法处,即交军事法庭也。所欠手续,未先宣布罪状而后执行耳,然亦副总统来电迫促之故。”乃出示副总统府寄来全案,皆陈与饶某由京寄鄂,由鄂转袁之手笔也。袁乃问:“副总统既不洽舆论,鄂都督可易人否?”仆与时功玖答曰:“副总统领鄂军都督,大总统为海陆军大元帅,更易都督与否,为大元帅之特权。参议员代表人民,不能干涉军事用人也。更有进者,议员为本省选出之议员,今与大总统商更换湖北都督,而反噬本省,他日亦可在中华民国与他方联合,而反噬大总统,愿大总统取消明问。”袁即起立曰:“领教,予今日知君等为何如人矣。”
黎元洪入京后,袁解散国民党,解散国会,改订约法,设政治会议,设参政院,东南各省底定,所余者西南川、滇、黔、桂四省耳。陈乃计划处置四省之法,曰:“桂方陆荣廷,名位虽高,实具前清大员气味,出身绿林,无远志也;总统笼络以最高礼遇,召之必来,能派一与陆极相善大员,为桂民政长,桂可无忧。黔方刘显世,为宪政派人,黔士多梁启超党人,梁已在京,原主张君主立宪,大总统隆重启超,黔事自无问题。川方胡景伊,已有妙法使彼与川中革命党人相水火,来往诸事,已布置万全,川事可皆问计于。所余者,滇方耳。滇方蔡锷,梁启超弟子,其人具革命性质。蔡,湖南人,滇中军队,则滇人领之,已派人与唐继尧、顾小斋各拥军权者接洽。所派范熙绩等,皆唐、顾日本士官同学,而最亲密者。滇军有违言,蔡锷必不安其位,大总统特礼遇之,蔡必入京,感戴大总统。蔡锷去而唐、顾以滇人握滇权,滇人亦感激大总统。于此,则中国各省定矣。”袁曰:“各省事由汝策划行之。”后蔡与范熙绩同来京,为经界局督办诸职,袁宠礼有加。陈亲自任四川将军,胡景伊入京。陈之往川,坐镇西南,固不虞有滇、黔、桂之变也。
北京帝制议动,陈似寂不与闻者,一切皆由北洋派内外文武主持,陈未出面,且不见其姓字。曰:“内事由杨杏城与长公子主持,予则专任各省外事、军事耳。”又恐西南或有不稳,自请出镇四川,镇慑黔、滇。四川成武将军胡景伊既受在野川革命党之威胁,又受其他军队之逼迫,能听指挥者,只刘积之、胡寅安两师耳。其中皆陈之妙用,胡急欲离川,故袁世凯电商以代,即来电欢迎。陈乃整军入川,以冯玉祥一混成旅、伍祥祯一混成旅,为卫队先锋,事先派人赴滇,许以特殊利益,浩荡入峡。为成武将军,景伊率部下文武来京,不费吹灰之力。
当陛见袁世凯出京时,伏地九叩首,且膝行而前,嗅袁之足曰:“大总统如不明岁登极,正位中国,陈此去,死都不回。请袁训示,乃敢兴。”袁曰:“一切照汝策画,决正帝位。”乃起立听训。曹汝霖润田在坐,曾告予曰:“此种嗅脚仪式,欧洲中世纪有对罗马教皇行之者,陈在大廷广众中竟能出此,官僚所不为也。”章太炎时在京,一日见予辈曰:“陈将不能与袁共始终乎?无论如何谄佞之人,事出常情,大事既去,必生反噬。陈恐远离都门,为世凯北洋旧人所倾轧,藉此深固袁之宠信,实有戒心矣,能始终忠于袁世凯乎?”
洪宪建元,西南举兵,袁世凯乃命曹锟为虎威将军,统北洋军队入川。以张敬尧为前锋,所战皆败。陈以成武将军逼处成都,不能指挥北洋军队,北洋派又有歧视陈之态。其直辖军队,伍祥祯一混成旅,柔懦不能用;冯玉祥一混成旅,索械索饷,不受调遣,反移兵成都市外非冲要之地。川军如刘存厚等军队,又不能倚靠。陈见大事已去,乃西与滇方通款,藉恢复袁世凯大总统地位为词;内约川中革命党,许离蜀时,以所有军械与川人。故章太炎曰:“川人不恨陈,以其临行时,知散军械于川党人军队也。”后乃宣布独立,促袁速死。
民国恢复,陈率部出川,冯玉祥先领军由他道去,陈无护卫,反赖川革命党军队照料放行。帝制罪魁并无陈姓名者,有滇方蔡锷为之电黎:“陈早与滇军结合,此次取消帝制,不但无罪,而且有功。”黎以鄂同乡之故,府内又有夏寿康、饶汉祥诸人支持,虽段祺瑞在院方严厉提出陈为帝制罪魁,而府方终不同意。遂酿成民六府院不和,致有张勋复辟之变。陈真民国之不祥人物也。
民国五年四月二十二日,陈宣布独立,其通电略云:“于江日径电项城,恳其退位,为第一次之忠告,原冀其鉴此忱悃,回易视瞻,当机立断,解此纠纷。复于文日为第二次之忠告,谓退位为一事,善后为一事,二者不可并为一谈,请即日宣告退位,示天下以大信。嗣得复电,则谓已交由冯华甫在南京会议时提议。是项城所谓退位云者,决非出于诚意,或为左右群小所挟持。为川民请命,项城虚与委蛇,是项城先自绝于川。不能不代表川人,与项城告绝。自今日始,四川省与袁氏个人,断绝关系;袁氏在任一日,其以政府名义处分川事者,川省皆视为无效。”
据《梁燕孙年谱》云:“电达府院后,燕孙奉召入府,袁以独立电示燕孙曰:‘二厚爱我若此,夫复何言。君为我电复,决志退位如何?’燕孙不答。袁乃亲自动笔,草一电文,迳由府中发出。电文曰:‘昨见松坡致黎、徐、段电,请劝我退位,公义私情,佩感交集,但尚未悉我心。我厌问世,几不愿一朝居,再商诸重要诸公,担任善后,佥以兹事体大,且难轻放,内忧外患,相逼而来,即有亡国之祸。我年近六十,艰难万状,尚有贪念,愚不至此。我志已决,退位不成问题。所当研究,惟在善后;政府诸公,讨论多日,仍无结果。如不愿善后,撒手即去,危亡立见,实不能忍心至此,且亦无术足以自拔。目下缺点,在速筹善后之策,但有二三分抵担,不致危亡分裂,退位一议,即可解决。务望切商政府,速定办法,期早定局,希即速筹,共同妥商如何。祈严守秘密,电未尽言。’”
民国六年,郑韶觉语予曰:“段祺瑞初与梁燕孙约,我一文一武,万不可赞成帝制,误袁氏。”后因五路参案,交通系人大惧,乃发电列名,均代梁为之。阮忠枢固右陈者,因说梁,力荐于袁世凯,在京愿为谋财政,陈亦屈意奉梁,川京文电,均经梁呈,燕孙惑之,不知由阮斗瞻授策也。陈独立电至,袁方食馒头,每馒切为四,梁至,已食其三,乃问梁,陈究如何,梁以不至如此对,袁乃尽食之。与梁同阅来电,梁瞠目,袁拂袖而起,遂起病。
韶觉又语予曰:“阮斗瞻与梁不洽,梁好竹战,阮则不离袁左右。袁常呼梁不至,阮以赌对,乃禁赌,为梁也。一日,袁拨款十万与陈,问梁曰:‘陈靠得住否?’梁以百口保之。后陈独立电至,梁方酣赌,犹未知也。阮乃请袁问燕孙。寻燕孙至,袁先令同进膳,又问:‘陈靠得住否?’梁曰:‘靠得住。’则出示陈电,梁呆若木鸡,袁乃出一纸曰:‘已有复电稿在此矣。’一怒而入,遂病。”韶觉,交通系要人也,与梁最亲,其言当可信。
据《国会议事录》云:“民国五年,国会恢复,参、众两院联合开会,内阁总理段祺瑞出席,鄂参众议员多人起立质问曰:‘帝制取消,民国恢复,袁世凯已死,时过数月,帝制罪魁,尚未提出惩办。段总理为保障民国、反对帝制主脑,何以延不惩处?请伸张国纪,宣布奸邪。’段答曰:‘惩办帝制罪魁,宜先办贵同乡成武将军陈,不提陈,而提他人,何以服天下人之心?’鄂议员曰:‘何以不提陈?’段曰:‘请贵议员问黎大总统,大总统不提出,内阁总理何能副署?’”
黎劭平曰:“与内阁商量帝制罪魁名单,府方均派予往接洽,未列陈名。段芝泉则屡次坚持,必列陈,否则,他人皆可不必惩办。商量多次,方惩办罪魁十三人。府方不提出陈,更不提出段芝贵,以此为府院交换。”按:所提十三人,如六君子中其一二人不过学问之士,梁上诒则原反对帝制,逼而出此,陈()、段(芝贵)漏网,真不足服天下之人心。国无真赏罚,安得不酿复辟之祸?
陈一人,实与洪宪共始终。予《洪宪纪事诗》云:“仗策从龙共始终,西川节度出台东。九河已决休回顾,知我依然赖此公。”又曰:“事去臣能请自裁,留中折奏亦酸哀。胜他反复西州帅,出镇曾歌死不回。”(按:帝制取消,孙毓筠曾呈请自裁。袁批曰:“自裁出于呈请,决非至诚,着不裁可也。”)
陈挽章太炎
章太炎民元往北京,一见参谋次长陈二盒,即曰:“此中国第一等人物,然他日亡民国者,必此人也。”闻者以为妄,而二恨之刺骨。其串通共和党胡、郑诸人诱章入京,安置龙泉寺,软禁北京,皆二所为也。太炎死,陈二亲作挽联,寄往苏州,联云:“囊括大典,整齐百家,否岁值龙蛇,千载修名君比郑;人号三君,国推一老,抗颜承议论,世间北海亦知刘。”未联即指章太炎人物月旦语。
太炎死后,二在北京常语人曰:“太炎云殁,世间无真知我陈某为何如人者,太炎真知我,我亦真知太炎。彼陆朗斋谓得章太炎作一篇文字,胜过用十万兵马,犹轻视太炎耳;我则谓太炎一语,足定天下之安危也。”
陆朗斋,名建章,为袁世凯军政执法处处长。太炎被囚龙泉寺时,朗斋送之入寺,骑马前导过市。人问陆何故尊重太炎若此,陆曰:“他日太炎为我草一檄文,我可少用十万兵马,安得不尊重?我对太炎曲尽礼貌,自为表示,不与陈二同流也。”
杨杏城之毒药水
泗州杨氏兄弟,与袁世凯共秘密最多。其大兄士骧,袁世凯极倚重。袁世凯由北洋调外务部尚书、军机大臣,而以杨士骧继任北洋总督,无异袁世凯自领北洋也。五弟士琦,号杏城,世呼杨五爷者,杀人用奇策。机密事,袁世凯与士琦共之,号袁氏智囊。世人误称赵智庵秉钧为智囊,因赵字智庵,有智无囊;智而贮囊,则杨杏城耳。
西太后疾大渐,袁世凯忧之,谓光绪复政,彼必有大祸,是当绸缪未雨。杏城乃以奇策干袁,故西太后垂危,而光绪同告宾天矣。杏城以兼金向西人购得无色无味入口即死之药水,劝袁说李莲英共谋之。杏城曰:“一旦太后不讳,皇上御政,大叔与中堂皆大不利,险不可言,不如在太后临薨前,了此公案,再作后图。”莲英曰:“此子命运甚长,宜作万全计。”(意指尤绪食玻璃粉粥事也。曾小侯广銮在两湖会馆席间语众曰:“皇上安置瀛台,钦派大功臣后裔四人为辅弼大臣,予与左侯孝同等皆入侍。一日,太后赐粥,皇上食而泣。予四人侍立,亦含泪,知有变。然皇上肠胃,只小痛耳,盖毒未重也。予四人乃惕惧防护。”)世凯、士琦以药水授莲英,西太后病革,而光绪死矣。(禺按:此条关系掌故甚大。戊戌年报章曾载:“派曾广銮四人侍从瀛台。”又闻曾广銮言:“慈禧召见时,谓‘派汝等功勋子弟,严密稽查,无使皇上再惑奸语。’四人盖任瀛台出入稽查之责。”“食粥而泣”,乃内监来宫门外房密告曾等。)
袁世凯谋帝制,一切皆由杨杏城主持,故大典筹备处均听杏城指挥。同时熊希龄、段祺瑞、梁士诒皆不赞成,乃改设政事堂;熊去内阁,段去陆军总长,梁去秘书长,陆军次长徐树铮(段派)、财政次长兼盐务署长张弧(熊派)、交通次长叶恭绰(梁系),同日免职。杨老五主张,宜先加以重大威吓,梁燕孙更不应随熊、段反对,必叶恭绰怂恿为之,故对梁、叶更进一步,由袁亲手交下五路舞弊大参案,命肃政史夏寿康将原文火速提出弹劾。同时袁见燕孙,又谓:“我已将汝名摘下。”燕孙惧祸,乃赞成帝制。梁曰:“我梁某性命,不怕袁项城,倒怕杨杏城,惧其下毒药辣手也。”当时有署联燕孙门者:“红杏枝头春意闹,乌衣巷口夕阳斜。”云。
后此种毒药水,乃入赵秉钧之口。智庵为直隶都督,反对帝制最力。黄季刚侃为赵秘书长,极相得。季刚告予曰:“每晚必与智庵靠鸦片盘谈公事,谈倦,智庵饮人参水一杯方眠。一日喟然曰:‘项城帝制,是自杀也,我亦有杀身之祸。’我愕然不知所云。过十余日,予与靠鸦片盘,倦归。不十分钟,急促予往,智庵已染急症,目瞪口闭,不能言语。问其家人,曰:‘饮人{艹侵}水后,即发病,而打烟侍僮,已不知去向。’事后,始知以十万金贿烟童,滴毒药水于人{艹侵}水中,即死。咸知杨杏城所为,无敢言者。”
袁死,杏城退居沪上,置宅于亚尔培路、巨籁达路角,所谓杨五爷公馆。纳小菠菜、小白菜为妾,皆殊色也。一日,杨晒箱笼衣物古玩,毒药水瓶在箱内。杨郑重嘱家人云:“此种药水最毒,一点入口即死。”移放高柜上,令家人不得近,乃出外拜客。归家,排闼而入,其子(或曰毓)正与小菠菜、小白菜同榻。杏城气极而晕,僵坐沙法,口中言都要处死。小白菜乃取毒药水滴入茶中,令家人送杏城饮之,片刻而死。此为轰动上海毒死杨氏家主之大案,亦可谓自食其报矣。予《洪宪纪事》诗:“五道飞车档案纷,兰台密授札弹文。智囊左右尚书令,红杏枝头闹上勋。”此杏城在袁政府声气赫赫时也。
杨杏城与袁之关系,始于北洋时代。其时袁势寝盛,欲练兵、办新政,而苦经费不足。杨乃献策,尽收盛宣怀所办事业,以给用度。杨遂以候选道而为候补四品京堂,督理招商局及电报局,厥后入商部,为左丞,氵存升侍郎,皆由于此。其后庆(奕)、瞿(鸿礻几)交恶,杨复献策,因泄漏重大秘密事,激西太后之怒,意欲去瞿。杨复运动恽毓鼎上折参瞿,瞿遂出军机,其时恽任翰林院学士,固无言责也。因此,杨势盛极一时,庆、袁皆倚为左右手,屡有入军机消息;以西太后对杨,不甚眷顾,故未提出。及两宫崩逝后,袁出军机,旨下之日,袁潜往天津,欲晤杨士骧(时士骧为北洋大臣)商种种善后,杨竟拒不见,袁恨之切骨,退居洹上,与杨氏殆绝联击。辛亥末,袁组阁,杏城不得一席,徐世昌为言,始任以邮传大臣,然迄未到任。未几遂以议和南下。袁任总统,杏城怏怏无所试,遂走袁克定之门。适克定自柏林归,遂引杏城为谋主。杏城意袁怀前隙,非出奇计,无以结袁之宠,遂以帝制之说进;克定昏骏,遂兴太子之迷,深相结纳,言听计从。外传洪宪核心,实在二杨,其实皙子(度)浮夸,但事宣传拉拢,运筹帷幄,固全在杏城也,故大典筹备处处长必属之。杏城逐熊希龄、梁士诒,拥徐世昌为国务卿,而自居政事堂左丞,盖明知徐甘为傀儡,己可操纵一切耳。杏城有文学,平日颇与诸名士往来,又巧于掩蔽,不居显位,罕发文电,故洪宪罪魁,竟无其名。
杏城曾中乡举,善弄文墨,其在农工商部时,为载振作被劾谢罪折,传诵一时,略云:“臣以下才,渥叨殊遇,诵诗不达,遂专对而使四方;从政未娴,乃破格而跻九列。徒以奔走疏附之故,本无资劳材望可言;卒因更事之无多,以致人言之交集。虽水落石出,圣明无不照之私;而地厚天高,局有难安之隐。”颇类宋四六中佳作。
当杨兄弟贵盛时,北京诗钟之会,拈“奇”、“态”二字。有人得句云:“弟兄岑氏奇皆好,姊妹杨家态最浓。”亦传诵一时,岑指春煊、春兄弟也。